1
红色的轿车缓缓起步,驶出“希望之家”的大门后,逐渐加速。
穿条纹衫的男人站在窗前,他的房间在最高层,因此拥有得天独厚的视野。他目送轿车远离,如游鱼潜入大海,鲜红色的尾巴偶尔闪现,那是车子在下盘山公路。
很快,即便是他,也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满眼的碧色,一动不动地凝固着,像空屋阶下的湿苔,多少年无人问津,绿得都要发腻了。
男人看着轿车最后消失的方向,嘴唇翕动,像是说了什么,却没发出声音。
脚步声向他靠近。
男人收回视线,转过身来,轻轻一颔首,向来人优雅地致意,“你好,周医生。”
“你好啊,23号。”周医生微笑着递出一只手。
男人也伸手,覆在对方掌心上,认真地交握了两秒。随后他收回手,顺便拿走药丸,扔进自己口中。
“要水吗?”
“不用了,谢谢。”
周医生注视着男人的喉结滚动,药丸挤过食道口,落入腹中。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架,顺手取下别在白大褂口袋上的圆珠笔,咔哒,摁出笔头,在病历簿上写下日期。
“今天感觉怎么样?”
“很好。”
“一加一等于几?”
男人朝他竖起中指,“二。”
周医生扬起一个充满鼓励的笑容,伸手帮男人将食指掰直。现在是一个“耶”的剪刀手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在日期下打了一个对勾。
隔壁传来痴傻的笑声,交杂着呵斥,一阵乱糟糟的动静,很快蔓延到这个房间。
门被撞开,一串人后面追着前面,贪吃蛇似地窜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枯瘦老头,一蹦一跳,条纹衫上都是水彩笔留下的污渍,手里高举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画纸。
24号又发病了。周医生叹口气,活动了一下手腕,瞅准时机迎面一扑。没扑到。24号像一条泥鳅,灵活地绕着周医生拐了个弯,又从数条手臂的缝隙里滑了出去。猎物逃脱,贪吃蛇紧跟其后,周医生缀上蛇尾。
房间里只剩下男人,地上掉了一张画纸。男人盯着看,红色的车子,红色的裙子,红色的嘴唇,只是脸上落满了脚印。
24号跑得快,外面的吵闹已经听不见了。真安静啊。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远处那一声沉闷的撞击。
2
“节哀顺变。”
方驰微蹙着眉,目光有些空茫,像是在努力咂摸这四个字的意味,却迟迟回不过神来。
前方的白布下隆起人形。他认过了,没错。可他还是不肯相信。昨天晚上还在枕边耳鬓厮磨的妻子,转眼却成为冷库里一具冰凉的尸体。这要他怎么相信?
方驰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用上十分的力气。痛感在脸颊与掌心同时炸开。不是梦。
他终于掉下泪来。
程飞年轻,刚入职两年,还没被磨练出一副冷硬的心肠。目睹眼前的死别,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可张张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只好继续执行自己的公务,干巴巴地通报对方,“方先生,经调查,警方已经确认你妻子李雪的车祸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既然不涉案,那么这些东西得交还给家属,请你清点一下。”
他递过一个大号证物袋。连衣裙、内衣、鞋子、手机、钥匙、口红、驱蚊水、钢笔……都是李雪随身的遗物。
方驰怔怔地盯着连衣裙。它显得更红,是染了血吗?上一次见到它时,它包裹着李雪柔软、鲜活的身体。他在门口拥抱她,温度隔着薄薄的丝绸互相传递。
“再见。”他说。
“再见。”她也说。
普通的道别,他们没有多说一句情话,却竟是永诀。方驰失*落魄地站在原地,沉默着,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扑簌簌地砸落。
程飞识趣地缩回手臂,小心翼翼道:“要是没问题,你签个字……”
方驰涣散的视线倏然凝定。他终于开口,声音混合着哽咽,含糊而沉闷,“日记呢?”
“什么?”程飞没听清。
“我妻子的日记,不在。”方驰似乎没有那么恍惚了,吐字渐渐清晰。
“我们仔细搜查过事故现场及周围,找到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应该不会遗漏。你所说的日记,是不是没有被死者携带出来?”
“不可能!”方驰斩钉截铁地否定,“小雪的日记一直不离身,去哪里都会带着,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日记肯定就在现场。”
人在巨大的打击下,脑子糊涂一点,也是合情合理的。程飞感同身受,所以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语气甚至更柔和了几分,耐心地向对方解释,“现场确实没有找到日记,如果找到了,我们没有理由不还给你,对不对?另外,行车记录仪的录像证实,在警方到达以前,没有其他人出入现场,所以也不存在日记被人从现场拿走的可能。方先生,你不妨回家找找看。”
方驰打断了程飞。这个痛失所爱的丈夫抹干了泪,眼神陡然变得锋利。
“程警官,你真的确定,我妻子的死亡……只是意外吗?”
3
小学四年级的某一天,方驰趁着体育课溜回教室,从李雪的书包里摸出她的日记本。
粉红色,封面是HelloKitty,还带着一把精致的小密码锁。好看是好看,可惜一扯就开,防君子不防小人。还没来得及拜读,就被李雪抓了个现行。
“偷看别人日记,卑鄙!”李雪把指头戳在他的鼻尖上,马尾辫像旌旗一样甩来甩去。
“呸,谁看你日记啦?你给钱让我看,我都不稀罕!”方驰梗着脖子,口是心非。
其实,他可稀罕看了。听说日记是女孩子记录秘密的地方。他想知道李雪有没有偷偷喜欢他,像自己偷偷喜欢她那样。
长大后,他们重逢、相恋、结婚,某日提及这段少时旧事,彼此俱是会心一笑。李雪兴起,特地找出了当时那本HelloKitty——从满满一大箱子的日记本中。
方驰看呆了,这才知道,李雪自小养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总是贴身带着日记本,以便随时随地地记录见闻。
即便如今成为小有名气的记者,有更先进、便捷的电子摄录设备,可她还是偏爱于以纸笔去记载的传统方式。
所以,李雪不可能不携带日记出门,更何况,出事当天,她是如约去进行一场采访的。而且,以她的谨慎与细致,也不会轻易将那般看重的日记本随随便便地遗失在外。
方驰有近乎百分之百的自信可以肯定,日记一定就在现场,但这与呈现眼前的事实相悖。
本应存在的东西却不见了。无论警方如何言之凿凿,整件事,在方驰看来,就是有了一丝无法解释的蹊跷。这让他如鲠在喉,辗转不能释怀。
方驰声明过自己的怀疑,但李雪的车祸已经以意外性质结案,除非出现更有力的证据,否则,单单以他片面的猜测,实在不足以令警方重新调查。
只有当时负责通报家属的程飞,也许因为亲眼目睹了方驰的悲痛,所以多生出几分恻隐之心,答应私下里替他打听打听。方驰自然是千恩万谢,但也没有将过多希望寄托于这个初出茅庐的小民警身上。
他决心自己找到答案。
李雪发生车祸的位置在县道中段,离市区近五十公里,周遭荒无人烟——这也是李雪出事后迟迟得不到援救,最终失血过多死亡的原因。
首先得搞清楚,李雪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切入点也许就在这里。方驰看着日历上被圈出的数字,暗暗思忖。
11月11日,车祸当天,日期被红笔圈出,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苹果。这是李雪特有的记事方式,用简单的符号来指代采访对象。
方驰往前翻,同样的苹果频繁出现,固定在每周三,持续了近一年的时间,风雨无阻。
看来对李雪而言,这是一个很值得挖掘的目标。可惜,方驰从不过问妻子工作上的事情,红色苹果代表了谁,他一无所知。
他联系上李雪在报社的同僚,但记者之间不会分享素材,如同销售之间不会分享客户一般。
他又去4S店,维修人员告诉他,车载GPS系统的SIM卡被人为取出,无法获取历史定位信息。方驰不怎么用车,都是妻子在开,也许她不喜欢可能被追踪到的感觉。
调查走进了死胡同,除非通过手机信号去查基站位置,但这绝非方驰一介平民能够办到的。他颓丧地抵在墙上,光滑的地图熨帖着他的额头。
地图上,以车祸地点为圆心,画出了一个半径二十五公里的圆,所覆盖的村落、乡镇、景区……都有可能是李雪的目的地。
方驰一筹莫展,无力地顺着墙壁跌坐在地,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旁的袋子。那是领回来的遗物,他都翻遍了,没有什么线索。然而此刻,方驰的目光倏地聚焦在一样不起眼的物件上,微弱的火光在心中噼啪一闪。
“驱蚊水。”这个季节,蚊子大多偃旗息鼓,需要用到这种强效驱蚊水的地方,大概率是在山里。
方驰扑回了地图前。县道沿路多是未开发的护林带,距离最近的、有人迹的山区就是市郊的玉皇山了,方驰记得那里好像有一个……
手机铃声大作,程飞的来电添了一把柴,方驰心里的火焰轰然而起。
“方先生,我查了一下你妻子最后的手机信号位置,是在玉皇山里的一家疗养院,叫‘希望之家’。”
4
进山的路上,程飞觑了眼方驰的脸色,斟酌着用词。
“方先生,我打电话问了,车祸当天,李雪确实去过疗养院。不只是那天,一整年来的每个星期三,她都会去拜访院里的一名病人,叫——”
妻子突然离世,他暗中调查,发现她生前常去一家精神病院。
“何文斌。”方驰吐出一个名字。
“哎,你认识?”
方驰偏过头。车窗外,绿意浓郁,在他的眼窝处映出一点森然的阴影。方驰当然认识何文斌。那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
他外表平平,但非常聪明,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拿到方驰不可企及的高分,但性格孤傲,对谁都是一副寡淡的表情,既不爱和男生一起玩,也不会成为女生的讨论话题。
他没做过什么令人讨厌的事情,而方驰当时却真的十分讨厌他,至于理由,如今想起来似乎有失公允——仅仅因为他是李雪的同桌。
可以与李雪胳膊肘挨胳膊肘地坐在一起,居然还天天挂着一副臭脸,这还不够令人讨厌的吗?
于是有一天,方驰决定教训一下何文斌。他等在对方放学回家必经的巷子口,脚尖碾着地下的碎石,在心底演练恫吓的台词。
表情要凶狠,但不能太扭曲,对,得像陈浩南那样,有一种大哥的气派……
方驰酝酿得差不多了,一抬头,几步外的枯树下,何文斌无声无息地伫立着。
他像是没看见方驰,或者看见了,但完全不在意,总之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树干上。
那种心无旁骛的专注吸引了方驰。他不由自主地靠近,瞪大眼睛,顺着何文斌的视线望去——一只灰褐色的、形如枯枝的虫子,纹丝不动地趴在那里,几乎与树皮浑然一体。
“撅屁股虫嘛,有啥好看的。”方驰大失所望。
其实就是尺蠖,尺蛾的幼虫,果树上很常见,细长的一截,爬起来一曲一伸,小时候不知其学名,遂俗称为“撅屁股虫”,也是相当形象。
何文斌终于吝啬地自眼角分出了一点余光,“它为什么这样?”
这样?方驰猜他指的应该是虫子把自己模拟成枯枝那样,“怕被鸟啄走呗。”
“为什么?”何文斌偏了偏头,像是侧耳倾听。
“被鸟啄走就死了。虫子也怕死,和人一样。”
“为什么?”何文斌还是问,转过身来。
方驰的耐心迅速耗尽了,他翻了个白眼,“你问老师去,老师什么都知道。”
何文斌用刚才看撅屁股虫的眼神看着方驰,说出了彼时令方驰目瞪口呆的话。
“老师说的,就一定对吗?谁看见了?老师说苹果砸在牛顿的头上,所以有了万有引力定律——谁看见那颗苹果了?”
那天后,方驰没再找过何文斌的麻烦,虽然他仍旧是李雪的同桌。毕竟,像陈浩南一样的大哥,是不会和脑子有毛病的人计较的。
及至毕业后,方驰与何文斌既无交集,也无联络,除了儿时那点零星的记忆外,已然是完全陌路之人。只在半年前某次同学聚会上偶然听人提起何文斌,说他精神出了点问题,被关在玉皇山的疗养院里接受强制治疗。
同学聚会能谈些什么?不过就是不相干的荣华,与不相干的不幸。“精神病”的话题给无聊的聚会增添了一把热烈的谈资,方驰故而印象深刻。
他还记得,自己颇为唏嘘地对身边的李雪说:“难怪,小时候就觉得何文斌有点神神叨叨的。”
“谁啊?”李雪浑不在意地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撒谎了。
方驰想起粉红色的HelloKitty。
李雪曾笑吟吟地递到他的手里,“喏,给你看。”
可方驰没有打开,他塞了回去,又将一整箱的日记搬回了原处,站起身时,给了妻子一个温柔的吻。
他爱她,全身心地信任她,所以不需要窥探任何一页的秘密。可信任是脆弱的鲁伯特之泪,经不起一句谎话的敲打。
5
疗养院的大门遥遥可见,方驰的脸色愈发阴沉,连程飞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的低气压。
他惴惴不安地熄了火,心里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也许,他不该带方驰到这里来,或者打从一开始,就不该因为同情而心软。
天知道,为了帮方驰,他违反了多少条规定!
可如今已到了门口,不问个清楚,方驰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程飞只能硬着头皮出示了证件。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戴眼镜的周姓医生,专门负责何文斌的病例。他一路引着二人上到顶楼。
“程警官,接到你电话后,院里院外我们都搜过一遍,实在找不到李记者丢失的日记本。至于23号——我是指何文斌先生,他的状况还算稳定,但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思考与交流,所以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既然你们执意要见他……”
周医生推开门。窗前,穿条纹衫的男人闻声回首。
“你好,周医生。”男人扬起手,画纸在指间簌簌抖动,他温文尔雅地朝周医生打招呼,目光落到其随其后的访客身上。
“你好,方驰。”
暌违数年,方驰一眼就认出了何文斌。他似乎没怎么变,脸上依然挂着那副不咸不淡的讨人厌的表情,只是瘦,很瘦,脚踝从不合身的裤口露出来,光秃秃的一截骨架。
他显然过得并不好,但这并没能抵消方驰的敌意。程飞在一旁询问周医生,压低了声音,但每个字仍旧精准地扎进方驰的耳朵里。
“对,李记者每周都来,每次大概待上三到四个小时吧,挺久的。”
“采访内容啊?那我不知道。李记者不允许第三人在场,每次都把门反锁上。是是……我知道这样不合适,但她是记者,说什么病人也有言论自由……我们也不好干涉。”
“李记者对23号很关心,23号也很信赖她。那天李记者离开后,他一直就在房间没出去过,不可能和事故有什么关系的……”
方驰恨不得叫他们闭嘴。他知道程飞只是在例行公事,可在他听来,一字一句都像是极尽嘲讽的暗示,暗示着自己的妻子与别的男人有不可告人的暧昧。
“方驰。”何文斌忽然叫他,他站在窗前,像小时候那样,目光专注,带着逼人的意味,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看见那颗苹果了吗?”
方驰没有看见苹果,可他看见了何文斌手里的画纸。红色的车子,红色的裙子,红色的嘴唇。线条凌乱而粗放,像是出自孩童之手,但其所描绘的场景如场景本身一样,赤裸而直白。
方驰想起那些画在日历上的红色苹果——那是伊甸园里,亚当与夏娃偷尝的禁果。
方驰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理智被愤怒的火焰瞬间熔断。他像一头发狂的公牛,恶狠狠地冲向了何文斌。
惊呼声,尖叫声,玻璃的碎裂声,隔壁病人的痴笑声,重物坠地的撞击声,以及方驰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声。
如此吵闹,唯独何文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被方驰扑倒,从顶楼房间的窗口仰面栽出,服从了万有引力定律,如牛顿的苹果一般,无声无息地坠落下去。
6
“程警官,对不起,连累你了。”方驰拿起电话。他瘦了很多,疲惫而沧桑。
探视室外,程飞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在方驰冲向何文斌的那一刻,程飞就知道要完蛋,他试图去拦,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何文斌坠楼,当场死亡。程飞则与瞠目结舌的周医生一样,成为这场谋杀的目击证人,坐实了方驰的罪行。
程飞很自责。
方驰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猝然间得知妻子与他人有染,确实有可能情绪失控,在冲动之下铸成大错。这是可以预见到的情形。他实在不应该在没有调查清楚的情况下,就贸然带方驰去见何文斌。
人是方驰杀的,但这桩悲剧,程飞觉得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出于内疚,他想再做点什么。
比如,继续寻找那本日记的下落,好给方驰心底的谜题画一个句号。
“谢谢你的好意,程警官。”方驰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但是不必了,日记……我已经找到了。”
“啊?在哪里?”程飞难掩好奇,连忙追问。
隔着玻璃,方驰静静看了他一眼。程飞诧然,只觉那目光陡然有种陌生的压迫感。可异样转瞬即逝,下一秒,方驰神色如常地说:“那些画……是她日记本里面的纸页。”
24号病人的画纸!程飞恍然大悟。
李雪将日记本落在何文斌的房间,被隔壁24号病人捡去,撕成一页一页,做了画纸用。疗养院里的人都知道24号的病情,自然也不会去细看,只当是他胡乱的涂画。
难怪怎么也找不到日记本!
程飞的眸光亮了起来,“你放心,我现在就去疗养院,一定带回来给你。”
方驰却摇了一下头,满脸苦涩,却神态坚定,“不用带给我了。”
“你不想看?”
“不想。”
程飞盯着他的脸,不可置信似地,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想知道?何文斌到底对李雪说了什么,李雪到底在日记里记录了什么?”
方驰生硬地打断他。
“真相,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程飞点点头,不再多言。也是,事已至此。如果日记证实了李雪的出轨,只会让方驰再痛苦一次。如果日记另有隐情,是方驰错杀了人……程飞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种折磨。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程飞起身告辞。
方驰放下电话,朝他的背影招了招手。
“再见,程警官。”
7
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
“零号病*已清除。号实验体被感染,已清除。传染源已找到并排出系统。”
紧接着,点点柔和的微光亮起,像深海中的水母,全息影像舒展开来,投射出一圈围坐的人形。
方才开口报道的人,是其中一个男子,年轻的面庞未脱青涩,但语气却冷酷得好似刀锋,有意无意地刺着对面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周博士,您的烂摊子,我可算是处理完了。您是不是得解释一下,这次的零号病*到底怎么回事?”
“程队长,话可不能这么说。”周博士习惯性地推了推镜架,这个动作,和“希望之家”疗养院的周医生一模一样。
这是当然,“周医生”本就是他在系统里的一个降维投影。“周医生”之于他,正如“程飞”之于程队长,都不过是镜像与本体的关系。
科技大爆发后,超级计算机突破了万亿亿级FLOPS,虚拟意识体继而诞生,科学家们得以在计算机中模拟整个人类社会,以此来观察未来文明的发展规律。这个虚拟世界被称为“系统”。
像周博士这样的人,是系统的创造者,他们编写代码,像工厂生产罐头那样,制作出虚拟意识体,投放入系统中生活。
而程队长之辈,则是系统的维护者,他们负责排查并修复故障——比如“曼德拉效应”,就是系统自身时不时出现的小bug。
也就是说,如果创造者的代码出现问题,系统会发出报警,维护者就得进入系统,大费周折地去善后。
比如这一次,周博士负责的一个意识体——编号,系统名为“何文斌”——居然对其存在的本源产生了怀疑。
这是最严重的一类故障,具有极强传染性,科学家们称之为“零号病*”。一旦系统的真实性被生活在其中的“人”所普遍质疑,那么整个系统将如被白蚁蛀空的堤坝一般顷刻崩塌。
难怪程队长要针对他。
但周博士自己也颇感委屈,忿忿不平地解释道:“号的意识觉醒,就像人类的基因突变一样,是完全随机且不可控的小概率事件,我不认为是自己的失职……”
“好了。”第三个年长者的声音出现了,沉稳、冷静,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程队长与周博士都立时闭了嘴。
“号与号互为配偶,你确定,他没有被传染?”第三个声音问。
程队长恭谨地答道:“是。”
“传染源呢?”
“是一本日记。”程队长动动手指,全息影像中浮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画纸,他的语气中有种邀功的倨傲,“号在系统中是一名记者,对号进行采访并记录在这本日记上,一旦日记泄露,后果将不堪设想,幸亏我及时找到并将其带离系统。”
“日记内容确认了吗?”
“还没有……”
第三个声音有些不快,吩咐道:“进行确认。”
程队长应了一声,画纸悬浮在半空中,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在翻动,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快速读取着上面的信息。
寂静中,周博士的心忽然毫无来由地重重一跳。他的眼前浮现出何文斌比“耶”的模样。那是胜利者的手势。
一种可怕的直觉像闪电一样劈中了他。
“停下!不能看!”周博士脱口大叫。
来不及了。
恍恍惚惚地,周博士似乎听到了一种遥远的声音,似真似幻,无比陌生,又无比熟悉。
那是警报——“第二系统出现故障,零号病*已同时感染数名实验体,请维护人员迅速到位。”
8
警报声响起的时候,第一系统里,方驰似乎有所感应地睁开眼睛。他对着虚空,轻声说了句,“再见。”
一如方驰对着探视室外程飞的背影,说:“再见。”
一如何文斌靠窗而立,看着轿车最后消失的方向,说:“再见。”
一如李雪踩下油门,将方向盘打死,轮胎与地面高速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不受控制地冲向护栏,她平静地目视前方,不知对了谁,说:“再见。”
一如出门之前,方驰与李雪在门口相拥,亲吻彼此的脸颊,说:“再见。”
他们知道那就是永诀,但谁也没有多说一句情话。如果生来虚假,又何谈死亡。
也许,当世界一层层地崩塌殆尽,他们会看到一缕真实的阳光。在那阳光下,他们终将再见。作品名:《日记》;作者:南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