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晚饭
忆
你的不在就像是
恒久地喷吐着无情火焰的骄阳，
我该将自己的心藏于何处
才能免受炙烤灼伤？
——博尔赫斯
1
轻点屏幕只要几秒钟，却迟迟按不下发送键，犹豫着反复修改，最后还是颓然地删除了酝酿多时的字句。
表白后的第三十九天，向晚终于看清了这段爱恋的结局。其实她早就知道的，只是一直自欺欺人而已。她们的对话总是那么愉快轻松，让她不禁沉醉其中，以至于她坦然忘记了这件事——从来只有她主动发起话题，没有一次是嘉然找她聊天。
一次都没有。
向晚躺在床上，把手机扔到一边，想象着嘉然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她应该在宿舍里吧，跟乃琳她们一起。这个点已经熄灯了吧，她睡的香甜吗，还是又失眠了，在玩消消乐吗？“女孩子不要老是熬夜呀！会爆痘的！”她想起自己曾看着嘉然那白净可爱的面庞，有点违心却执拗的话语。然后嘉然就会笑着说“收到收到收到”，又或是语带关心地倒打一耙：“王向晚，你不也是天天熬夜打游戏！还好意思说我！”于是她们打起枕头大战，在欢笑中又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泪水打湿枕巾，向晚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渐渐回忆在黑暗中模糊，唯有嘉然的名字与脸庞越发清晰。跳舞的她，歌唱的她，欢笑的她，流泪的她，所有相处的回忆流过心间，最终定格成一个娇憨妍丽的娇小女孩，她嘴角带笑对着我说：“你好呀，初次见面，我是嘉然。”
在梦里她们再次初遇，而明天将要初次重逢。
2
当接机的人群中出现嘉然的身影，向晚几乎以为自己又坠入了往日的回忆。念头电转间，向晚意识到问题所在：她本以为嘉然要训练——今晚是嘉然的单播——来接她的会是阿草，她准备了应付羊驼的说辞，却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的心上人。
然而嘉然没有给她踌躇的时间，她欢笑着朝向晚招手，因为太遥远声音有点听不清：“晚晚！在这儿呢！”只是听见这熟悉的温柔嗓音，心底的烦忧就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重逢的喜悦。向晚憨憨地挥着手，一边应着一边快步迎了上去。嘉然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她牵起然然的手。
直到很久以后，向晚回忆起这次重逢，才恍觉这幕温馨画面下悲哀的底色：一切都好像未曾改变，无论线上还是线下，她们仍然亲密无间。然而在她表白的那一刻，某些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她不知道，应该为自己当初的迟钝庆幸还是后悔？这都无所谓了，时间永恒流动，回忆能逆流而上，却不能改变流向。从来只有时间改变万物，将她的伤痛与热情一并抹平。
而唯一的例外，连时间都消磨不了的，大概只有嘉然那炽烈又温柔的眼神了罢，那里有诉说不尽的思念——我曾看见这眼神里的爱火，我以为你喜欢我不会有错，向晚苦涩地想。似乎察觉她的情绪有异，嘉然的眼神愈发温柔，嗓音由模糊渐次清晰：“好久不见，晚晚，我们都好想你呀。”
向晚感到手中柔荑攥紧，骨节分明，离别不过一月，眼前的人儿却是消瘦了几分。她强迫自己定过神来，笑着回道：“我也是，我都想死你们啦！”语调轻快，仿佛意外重逢的不安与茫然完全消失，只剩下对彼此的关心，她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两人谈起这一个月的趣事，嘉然又新学了哪支舞，向晚在远方拍下的日落。她们有说有笑地走出机场，有如小别胜新婚的情侣一般，一起乘上回去的车。
只是向晚那天始终没有问嘉然，为什么那天是她来接她。既然向晚不问，嘉然也就不说。她们都害怕着逃避着这个问题，于是它不会有答案，正如向晚的喜欢不会有回应。
3
杂乱的动捕室里，向晚坐在嘉然身后，安安静静看她直播。嘉然状态一如往昔，节奏把控、唱跳俱佳，即使上午为了接她没训练，发挥依然甩向晚两条街。看来她一切都很好，没有因为我负担什么，向晚在心里小声对自己说，有些自嘲也有点释然。
她直起身子默默离开了。既然嘉然没什么问题，她也该好好训练，来准备后天的回归直播。不料她一走出来，就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吓了一跳。向晚回过头，才发现是乃琳不声不响地跟着她出来了。向晚本来想开个玩笑抱怨一下，但她清楚看见乃琳略显严肃的目光，意识到她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她有些恍惚，好像她已经在很久之前经历过这些。于是她沉默着等乃琳开口。
“晚晚，我们可能得好好聊聊了。”
她们找了个没人的偏僻角落，向晚的平静让乃琳诧异，同时也更加担心。在这之前，乃琳就敏感地发现嘉然的异样，尽管她掩饰得天衣无缝。直到今天晚晚回来，她才总算确定，那个只有她们的夜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两人席地而坐，橘*的灯光照在向晚脸上，为她的微笑染上一分暗淡。这回轮到乃琳等她说出一切了。
那么，从哪里开始说起呢？故事的结局总是千篇一律，只不过幸福的故事情节回环曲折，而没那么幸福的故事就好概括多啦。想到这里，向晚反倒忍俊不禁了。
“嗯，其实也不怎么复杂啦。我喜欢然然，跟她表白了，她不喜欢我，故事就这么结束啦。”
求而不得，多么简单隽永，直击心灵的悲剧结局。
4
向晚回忆过表白那天许多遍，就像小时候总忍不住挠伤疤上的血痂。不过，在倾诉所有故事之前，首先要记起故事的开头。然而向晚又怎么确定，自己什么时候真正喜欢上她的呢？是某处困境中的相互扶持？是某次夜谈中的敞开心扉？还是在更早以前，她们相遇的那一刻？向晚答不上来。
原本，她以为自己是深海里不见天日的水母，可以享受黑暗中的独处，自由自在地度过相对失败的一生。可为什么，为什么真的有一束追光听到了她梦呓时的呼唤，来照亮了这片海底？为什么真的有人美好地就像光，让她尘封多年的心再度明亮？
水母是有趋光性的，但只有它见到光的时候，它才明白自己对光的恋慕。她的温柔，她的坚持，她的倔强，她都爱着。也许向晚的故事里出现嘉然的时候，命运就注定她将义无反顾地开启这段单恋的旅程。
那就去追逐光吧，即使注定失败也没关系，反正眼泪可以融化在海底，它对自己如是说。于是，向晚开启了小心翼翼的试探。
进展出乎意料地顺利。一些日常里的小暧昧，甚至有些过界的言语挑逗，然然有意无意的正反馈，让一个*直呼赢麻了，更何况钢铁直男的向晚。她以为然然是明白自己心意的，既然她并不拒绝，那就说明有戏。日子一天天在“嘉晚饭赢”的快乐中度过，到后面向晚甚至有点分不清，是因为嘉然的光芒才喜欢上她，还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情意才喜欢她。不过没什么所谓了，只要她踏出那一步，肯定手到擒来，到那时再跟她说自己的心路历程吧。
她想象着确定关系后把然然揽在怀里，咬着耳朵向她诉说自己的绵绵情意，就会忍不住傻笑起来。那会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呀——也许若干年后她回忆起当初的自己，也会忍不住傻笑起来，笑着自己的幼稚与天真。
终于，因为一些家事，她需要请假一段时间。此去经年，莫让良辰好景虚设。猴急小向晚早已忘却开始的谨慎，自认为时机已到，在走的前一天晚上，精心准备了一场约会。
仍然是一切顺利。吃饱喝足之后，她们走出餐厅，在*昏下漫步。然然自然地把伞递给她，她牵起然然的手。天色向晚，太阳逐渐隐没在地平线下，原本渲染了半边天幕的橙红褪去，幻化为瑰丽如梦的蓝紫，有如《爱乐之城》的天空。
“然然，我就跟你说这里的*昏很好看吧！”
“嗯~真的很不错呀。在公司那边就见不到这样的天空呢。”
天幕的颜色愈发深邃而层次分明，两人看得入神，嘉然忘了拍照，向晚也几乎忘了正事。她目不转睛地欣赏着绝无仅有的美景，莫名的熟悉感再一次浮现，就好像这一刻她早就经历过。
“真的美得像梦一样啊，不对，我是说，我好像在梦里见过这景色。”向晚似乎回忆起了有趣的事情，忍不住笑了出来，“然然，我想起来了，有时候我睡午觉做梦，记忆会被搅乱再重新拼接起来。搞得我晕头晕脑的，都快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把记忆染上色，打碎再重新拼接起来，不就像这个天空一样吗？”
嘉然被幽默钻头的天马行空逗乐了，她也回之以调侃：“看来，晚晚你挺擅长做白日梦的嘛。”
向晚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你别说，还真是。昨天我睡午觉就又做了个梦，还梦到你了！”
“啥？说来听听？”她好奇起来，她转头看着向晚，她能看见我眼中的勇气吗？
心跳快要越出胸膛，此刻忽然万籁俱寂。向晚同样凝视着嘉然，尽量平静地说出那句直男想破脑袋想出来的情话。
“我梦见你，我梦见向你告白，说喜欢你。但是呢，你拒绝了我。幸好，我记得梦跟现实是相反的，对吧？”
一秒钟的寂静比最深沉的梦境还要漫长——她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唯余茫然与愕然。那一刻，向晚觉得心也随之停止跳动了。
“啊？晚晚，你说什么？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她的预测大错特错，她的期盼有如幻梦。但她仍不肯放弃最后徒劳无功的挣扎。
“笨蛋，就是说，我喜欢你呀！”
向晚带着哭腔说出这句话。一切都结束了，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啊？为什么......晚晚，太突然了，我......我现在大脑一片空白，你等等，让我缓一缓......”向晚顺从地松开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自作多情，真的对不起。她在心里向她忏悔。
最后两人是笑着挥别的。向晚笑得洒脱，嘉然笑得难过。
在飞机上，她收到了嘉然发来的长文，内容无非是她是个好人。
她当然是个好人，她现在只希望嘉然不要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受到影响。
至于自己的情书，幸好也没给出去。大抵嘉然是不缺情书的，而她只会有这一封了。
5
向晚讲完了她们的故事，乃琳怔怔地看着她，檀口微张，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即使蕙质兰心如乃琳，一时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安慰她吗？向晚自己都看的很开，她们的关系一如既往，心之壁会随时间瓦解，还是来之不易的好友。
鼓励她吗？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向晚愿意为嘉然改变，唯独改变不了她的心，单方的喜欢终无结果。
乃琳想通其中的关窍，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向晚，徒劳地希望这能替她分担点痛苦。倒是向晚有点不好意思了。
“没事的，乃琳。我没事的。”向晚也抱回乃琳，感受着她身上的体温，若有似无的抽泣。她拍着乃琳的背，轻声说道：
“我已经想明白啦。现在回头想想，那些喜欢她的日子，反像是一场久远的梦境，一段朦胧的回忆一样呢。”
“大概我的喜欢只是一时冲动吧，我还是很喜欢然然的，不过，是好朋友间的那种喜欢啦。”
“我不再喜欢她了，但是，但是，我好像也丧失了喜欢的能力了。”
“我不知道.....除了嘉然，我还能喜欢上谁。”
“诶，乃琳你怎么哭了！别哭别哭，哎呀，我没什么的，都过去啦。对不起对不起......乃琳~别哭啦，要不我讲个笑话给你听吧......”
......
故事如向晚希望的一样继续下去，她们仍旧训练，聊天，打闹。生活一切如常，平静如水。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渐渐被她们抛之脑后。嘉晚饭依然赢，没有人是输家。只偶尔在闲适午后的睡梦中，向晚会梦见那些遥远的回忆，那*昏下的告白，那夜晚里的倾诉。在谵妄的梦境中，时间将过往切成碎片，再重新排列组合，涂上她们一起看见的天空的颜色。
那么，就像猴子敲下莎士比亚全集一样，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在无尽的梦境中，断续的回忆完全正确地拼接起来，错位的感情回到原本的主人身上，隐没在记忆碎片中的真实得显全貌？
*昏下，两人并肩漫步，景色依旧美好，告白者与被告白者角色互换，憨憨向晚心旌摇乱，还没想明白就慌乱作出了拒绝的选择。
夜晚里，与乃琳相拥的身影缩小，变成娇小的嘉然。她只能事后根据乃琳的转述，去想象少女在说出入骨相思时的痛彻心扉。
飞机上，她收到嘉然的长文，是病重前写给她的此生仅有的情书，少女泪如雨下，深埋已久的情感终于生长为参天巨木。她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早赶过去，去陪伴到国外看病的嘉然，让机场里的送别终于成为诀别。
房间中，那句“我也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还是没有发出去——另一边的账号的主人已经再也无法回应了，她醒悟得太晚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眼泪打湿枕巾，向晚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渐渐回忆在黑暗中模糊，唯有嘉然的名字与脸庞越发清晰。跳舞的她，歌唱的她，欢笑的她，流泪的她，所有相处的回忆流过心间，最终定格成一个娇憨妍丽的娇小女孩，她嘴角带笑对着我说：“你好呀，初次见面，我是嘉然。”
对不起……对不起……
我宁愿一直爱着你的是我，恒久承受着爱火的煎熬。
向晚睁开眼睛，看见黑暗褪去，嘉然仍然在她的身边，她们牵着手走在一起。
她看向天空。在*昏之时，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拉出瑰丽的蓝紫天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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