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王俊散文《*昏词条》
全文刊于《野草》杂志年第6期
它其实是一个水库。我固执地称之为湖。
水库含有太多的人为成分,脱不了搔首弄姿的嫌疑;而湖的属性是自然的,带着野性。野性的事物,蓬勃着生机,总是让人的心里产生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看到湖,常常忍不住想起梭罗。梭罗在某个*昏走向他的瓦尔登湖,认为*昏的美好在于整个身心的收摄,每个毛孔皆充盈着愉悦。*昏走近湖,是不是有一种追寻先人逐水而居的意味?
春夏雨水丰沛。湖水晃晃荡荡,几欲晃到了路面上来。人在路上行走,能感觉到湖的鼻息和呵气。云霞泼洒下来,把湖面染红了。水鸟的翅膀也被染红了,砉然飞出树林。它们的身子贴着湖面倾斜,向路人卖弄飞行技术。一不留神,翅膀沾上了湖水,又惊慌失措地遁回树林里梳理羽毛。岸上的峰峦和树林拿粉刷给湖面打上了暗影,使其有了丰富的立体感。我们只要往湖中扔进一颗小石子,暗影迅疾晕开,仿佛琴弦上滑动的颤音,闪烁不定地跳跃着。但是,转眼间,湖面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仍向着暮色静默,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云霞散尽,天空和湖水同样泛着莹润的光泽,仿佛蒙上一层淡淡的银粉。前些年,听说县里高中部的一个生物老师发现湖里藏着桃花水母。近几年不知何缘故,桃花水母突然在湖中失去了踪影。我在网上搜索过桃花水母的视频,看到通体晶莹的桃花水母在水中蹁跹舞蹈,像一树的花轰然盛放,美到极致。世人流传桃花水母“以桃花为生死,桃花既尽,则是物无有矣”。世间万物不论是存在的或是消逝的,最终抵达永恒的彼岸。博尔赫斯曾说,我们持续地与人、与事物说再见,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估摸,像桃花水母那般灵性的生物,在徂徕之间,早已洞察到永恒的真谛。省里的专家带着仪器来勘察,竖起大拇指夸水质纯净,难得未被环境污染。于是,在天气炎热的傍晚,一些爱好游泳的人气不喘、脸不红从湖的此岸游到彼岸;不会游泳的小孩和女人,套着花花绿绿的游泳圈在湖面上飘荡,任凭清凉的湖水安抚躁动的肉体和灵*。
湖的北面有个小斜坡,坡上树木林立,密密匝匝的影子簌簌投下。一个爱好摄影的朋友告诉我,树林里野生一株禾雀花。一俟谷雨,藤蔓上栖落紫色的禾雀。我进树林几次,每次沾一裤腿管的*针草,无功而返。人和人讲究缘分,人和植物亦如此。缘深的,在对的时间里,它站在那里等着和你撞个满怀;缘浅的,你寻它千百回,它也会与你擦肩而过。
坡下,密生几丛芦苇。芦苇疏朗的身姿,在晚照中摇曳,衬出了湖深处满溢而出的静谧。林风眠喜欢画芦苇,虚淡几笔,向我们展示了从容和绝美的气象。有一位老人坐在芦苇丛里钓鱼,身边摆放一个塑料红桶。我走过去检验他的战利品,却大失所望,塑料红桶里仅装着一个保温杯和半导体。我问老人:“钓多长时间?”老人笑着回答:“半天了。”我开玩笑地说:“鱼很难钓到吗?”在我的认知里,鱼是最懒惰最贪婪的家伙,人用竿子将诱饵送过去,鱼想也没想就会一口咬住诱饵,结果可想而知——它沦为餐桌上的美食。老人没有回答我的话,双眼盯着湖面。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鱼竿的顶端在半空中震颤,发出了吟唱。老人一动不动。眼看着诱饵被鱼拖着往水深处拽,我惊叫道:“别让它逃了,快拉上来。”老人一脸笑意望着我。过了一会儿,他收起鱼竿。钩子上诱饵已然被鱼得手了。他换上一条新的诱饵。银色的渔线在我们的面前抛出好看的弧线。老人重新坐回板凳上,喃喃说道:“退休了,靠钓鱼打发时间,并不是真的想取鱼的性命。”老人的一番话,使我倏忽想起旧事。记得外公在世时,也爱钓鱼。放学后,我回到家里,看不见外公,便拿起连环画册径直去屋后的池塘。外公时常坐在池塘边的一株梧桐树底下,像个猎人一样死守着水面。外公钓鱼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天仅钓一条鱼;小于一斤重的鱼,放回鱼塘养。每次看到他把钓上来的鱼,小心地从钩子上取下,扔进鱼塘,我的心里就莫名地生出怨气。我想,如果将我搁在少年时的空间里,绝对理解不了老人古怪的行径。人活在不同时段里,一站有一站的风景,一岁有一岁的体悟。东坡居士所谓的“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闲如啖蔗”,说的就是这个理。年轻时的我们追求结果,所做的一切都是奔着目的而去。年岁渐长,方明白在追求的过程中,一些念头、感动、心酸、挣扎、冥想以及思索的对象,远比所谓的结果更丰富多彩。外公和眼前的钓鱼者一样,他们手中钓的何尝只是鱼啊。
山谷在湖的对岸,散落各种瓷器碎片。瓷片与天上的霞光相遇,全燃烧起来。每一块瓷片记录了一段辉煌的过往,既是历史的碎片,也是这片土地的精*。瓷片的体内收藏着先人的指纹和温度,在时间的起承转合中,始终散发着素朴的光芒。据史载,元末明初,从浙江迁移来一批移民,教当地人们烧制龙泉窑,开创制瓷工艺历史。鼎盛时期,百余窑遍布群山之间,窑工两千,贩夫近万。我实在无法想象那是一种怎样宏伟的场景。我们常用一句歌谣形容县城的小——城外卖豆腐,城里听到吆喝。一个如此小得不能再小的县城,在古时,竟然是一个庞大的瓷器王国。我蹲下身子,拾起瓷片。恍惚间,回到了焚泥煅烧瓷器的古代。一捧捧泥土经过一双手的揉捏、雕塑,呈现出碗、盘、盅、壶等形状。有人将瓷坯放入窑中,有人搬来槎柴,有人点燃窑火。瓷坯经过熊熊火焰的煅烧,生泥变成熟泥,羽化为瑰丽的瓷器。时光流转,繁华过后终究是落寞。高岭土的缺失,以及多种状况的发生,导致瓷窑日渐式微。当年隆起的瓷窑,倾圮,离析,渐渐融于泥土。瓷片由最初的一抔土脱颖而出,被赋予了人的情感、希冀、美学以及形而上的品质。它升华于泥土,归于尘土。我抚摸着手中的瓷片——它们即便破碎,依然棱角分明。只是,这些守着旧时品性的瓷片,还可以穿过多少时光隧道,经历多少千山万水?它们的风骨还能撑到多久?我们都明白,不管多么旺盛的生命,与时间相拼都是以失败告终。我不知道,多年以后,人是否还能有迹可循。一株合欢树在窑址上生长,白色的花朵纷纷落下,惋叹瓷的前生与今世。
暮色愈发浓了,夜铺开长卷。耸立的山峦披上黑魆魆的氅衣,湖在阴影里寂静宴然,若一方古砚台。我沿原路返回。一路上,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诗人林莉的《山居》:
我愿意就此心满意足地睡去,在淀山我肯定我所拥有的不比任何事物少木质的小屋,满天星斗,甚至悬崖上细小的流泉。我在其间走动、歇息、出神很久都不用说一句话,也不作任何猜想直到雷雨来临,它噼噼啪啪地敲打木质的屋顶一声大过一声,这些雷雨是从哪来的呢它把最不安分的乐音灌进我沉沉的梦中那一刻,我是多么惊慌——“那坚硬的部分开始松动、柔软……”以至于让我怀疑那些轰响就是来自我本身而那尚未经历过或遗忘过的一切正在发生……*昏时的一阵急雨将我羁留在庵里。
夏天的雨隔山头。一块乌云飘落在这边山头上,雨便哗哗下起来,另一边的山头却阳光灿烂,晴空万里。
雨水顺着竹笕滴落,打在地上的水窝里。我站在屋檐下避雨。垂于大殿檐角的风铃,被山风吹出一种瓷的质感,清亮而悦耳。雨是一种心绪,在大地上书写着,等着邮递员将它投寄出去。院前种着柏树,矮小,但树冠膨大。雨打在枝叶上,窸窣作响,空气里浮动一缕缕树木的清香。想起一段禅宗公案。一学僧问赵州从谂禅师:如何是祖师西来意?禅师答曰:庭前松柏子。学僧无法破参,再问。禅师拈花微笑,答曰:庭前松柏子。境由心生,到底是禅师的修为高深,明心见性。雨滴汇聚在柏树的叶尖上,摇来晃去,越滚越大,尤如一颗晶莹的珠子。透过珠子看世界,世界也在摇来晃去。很快,柏叶不堪重负,雨珠啪的一声跌落,碎了。地上的青草,湿湿的,潜滋暗长。
“进来,请喝茶。”静音师傅热情地邀请我进殿。茶叶是静音师傅前几天上山采来,自己制作的。我跨过门槛,寻了一条木凳坐下。大殿内供着神像,神情安然地端坐着。烛火照得殿内亮堂堂的,有两个小尼姑低眉诵读经文。我接过静音师傅递过来的粗瓷碗。茶水清冽,一看便知是用后山泉水煮的。茶香清淡,一股草木气息扑鼻而来。我呷了一口茶水。静音师傅坐在我的对面,笑眼盈盈地望向殿外。大殿的台阶前,摆放着许多盆栽。盆栽是香客供奉的,交由静音师傅打理。我很羡慕那些植物在静音师傅的侍弄下,长得蓬蓬勃勃、热热闹闹。我喜欢莳花弄草,却常常将花草养死。家里的阳台上堆放的空花盆如小山。花来我家,不消半个月,便一个个一命呜呼。屡养屡死,却不改养花之心。外子管我叫“摧花辣手”,说是专索花的性命。盆栽的旁边插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花无非般若。我猜是告诫人们爱惜草木,积功德、修福报的意思。静音师傅说:“一花一叶皆佛法。观花即观心。以花观心,心生万象。以心观花,花本同心。”我自知愚钝,没有慧根,无法悟得博大精深的佛学。但我喜欢听静音师傅说话的声音,柔软,若月色照拂过来,让人心里很安静,很稳妥。
静音师傅面容姣好,修行前原是个园艺师。大专毕业后,在市里一家不算景气的单位供职。二十二岁时,遇见一个男人,相恋,结婚。女儿出生了,她听从爱人的建议,辞职当了全职太太。白天,她忙着上街买菜,忙着打扫家务,忙着照顾孩子。夜里,孩子被哄着睡下了,自己累得浑身酸疼,一点睡意都没有。有段时间,对着镜子梳妆,她察觉到乌黑的长发一绺绺地掉落,鱼尾纹从眼角不断长出来,涂抹多少粉底也遮盖不住。来自身体上的变化,引起她精神上的恐慌。“老”确实不是个好东西。没有人不惧怕它的存在。能淡然面对老的人,其实都是在与时间和解。一次,她上街,邂逅原来单位的女同事。当女同事惊呼一声“认不出来了”,她手足无措,匆忙逃回家。她再也不愿出门,内心不甘接受这样被动的命运。她像怨妇,爱唠叨,变得非常易怒。起初,爱人体谅她的辛苦,还会安慰她,甚至早早下班回来帮忙一起带孩子。然而,她的体内仿佛被巫师下了一道蛊,情绪开始不太对劲了。生活中的任何一件琐事,都成了脾气爆发的导火线。她毫无节制地对着爱人大吼大叫,抱怨他害了她的前程,她的未来,然后一遍遍地流泪。一天晚上,她当着爱人的面,举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往手腕上割了几道伤口……终于,她的过激行为使爱人感到身心俱累。他抱着幼小的孩子,选择离开了她。
离婚后,她觉得整个世界充满悲伤和绝望,怨恨、自怜、忧愤、抑郁的情绪兀自发酵。一会儿咬牙切齿地咒骂前夫,一会儿把所有的过错全推到自己的身上。她跌入一个荆棘丛生的深坑,越挣扎,越是被荆棘困住,勒得喘不过气来。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开篇写道:“我是一个有病的人。”小说中的主人公在生活中得不到渴望的东西,只能病态式地将自己藏在了一间地下室。她亦然。蜷缩着身子,将自己锁闭在坚硬的壳中,拒绝家人的询问和关心。她盯视着孩子的照片,苦苦思索:爱情是什么?婚姻又是什么?为什么好好的日子被自己过成一地鸡毛?这些问题仿佛是个迷宫,把她绕进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好的出口。白天想不通,夜晚接着想。想来想去,脑子处于一团糨糊里。不知不觉中,她好像丢失了睡眠。无数次,她躺在床上尝试进入睡眠。然而,脑子里像是驻扎下千*万马,不分昼夜厮杀,折腾得她根本无法入眠。她苦不堪言,决定跳河解脱自己。幸运的是,她被一个路人救上岸。医院。医生诊断她,患了抑郁症。医院,吃药,接受心理和物理治疗。
从医院出来,她的症状明显好了很多,但睡眠仍旧要依靠药物的作用。一次,居住县城的一个亲戚到她家串门。亲戚吃斋念佛数十年,说人的心里住进妖,才会交上懵懵懂懂的运。亲戚拉她到县城散心。隔日,带她去了一个古庵。在庵里,她们一起听师傅讲“众生渡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师傅的偈语,仿佛在她黑暗的心中点燃一盏灯,倏地亮了起来。她和师傅们做功课,念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渐渐地,她觉得之前命运赐予自己的悲喜,皆是过眼云烟。她在庵里住了一个星期,每个晚上都睡得很沉静。她觅到了久已相印的心灵。后来,她留在庵里,带发修行。
雨停了,我向静音师傅辞别。转上山路,听到竹笤帚擦着地面的声音——雨后,地上落叶多,静音师傅在扫地。
作者简介:王俊,女,作品散见《散文》《美文》《湖南文学》《四川文学》《草原》《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多次获得全国散文征文奖。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