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是一个讲故事的人。
在《如梦之梦》的故事里,他讲到一座湖,湖的名字叫“看见自己”。他似乎总有办法让观众们循着他的故事,一步步看见自己。这些故事被偶然与时间推动着,亦如真实的人生,也是我们共同的故事。
近年来,赖声川把工作和生活的重心落在了上海。他期待着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剧场寻找自己的故事,剧场能够成为上海这座城市的一张名片。
只有优质的原创作品,才能引领世界
上观新闻:从《暗恋桃花源》《宝岛一村》《如梦之梦》到《幺幺洞捌》,您的许多戏里都有上海元素,这份“上海情结”从何而来?
赖声川:我的母亲是宁波人,曾经在上海生活过,她对上海很有感情。我小时候在台湾,有不少亲戚都讲上海话,还经常能吃到地道的上海美食。《宝岛一村》中的如云,就是我从小印象中的上海太太,非常优雅。
年,上剧场成立后,我的工作和生活重心转移到了上海。我觉得,现在的上海无论是经济活力、生活的便捷性,还是文化的多元化,都不容置疑地迈入了世界顶级城市之列。我很喜欢骑着共享单车到处逛。有一天晚上6点多,正是交通最繁忙的时候,我骑着一辆单车拐进天平路,竟然没有什么车,很安静,我一抬头看见茂密的梧桐树,这种感觉真的太棒了。这一秒钟,我与上海独自相处。
上观新闻:当时,您的专属剧场为什么会选择在上海?
赖声川:这是一种缘分吧。我第一次带着我的戏来上海是年,在天蟾逸夫舞台演《红色的天空》。年,在美琪大戏院演了《千禧夜,我们说相声》。中央电视台的导演看了这部戏后就邀请我们上春晚。
当时,在上海适合演话剧的剧场非常少,平均票价是十几元钱,最高好像是25元。从市场运营的角度来说,要靠票房来支撑一台演出是非常困难的。
年,我和我太太丁乃竺在北京短暂地经营过一个剧场,后来因为“非典”的原因没有继续下去。年,我带着《暗恋桃花源》来到上海,发现上海的演出生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整座城市的文化很有活力,愿意自己掏腰包走进剧场的观众也明显比其他城市的多。我们相信,在上海是可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的。年,我的专属剧场落户在了上海的美罗城。
赖声川知名华人戏剧家,被誉为“现今最顶尖的中文剧作家”。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戏剧博士。上海上剧场、“表演工作坊”艺术总监。乌镇戏剧节常任主席、评委会主席。(郭延冰?摄)
上观新闻:上剧场开幕至今已近6年,这6年来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赖声川:以前没有剧场的时候,我们就像游牧民族一样,到处找剧场演戏。等到有了固定的演出场所,我们慢慢体会到,剧场的生态非常重要。一座剧场要想茁壮成长,它的生态必须从上游到下游都是健康的。在这条生态链上,不仅有戏剧的“生产部队”,一部戏最终还需要与观众共同完成,它与观众是一体的,因此观众在剧场里的体验非常重要,剧场的技术团队、经营团队都需要不断成长。我常常觉得,剧场就像一个手工作坊,我们要用一种工匠精神去制作每场戏,去慢慢改善我们的生态。
现在,上剧场已经快要走到第7年,我们期待着每一个生活在上海的人,以及来到这座城市的人都愿意走进剧场,剧场能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张文化名片。
上观新闻:怎样才能吸引更多的观众走进剧场,让剧场成为上海的一张文化名片?
赖声川:一座城市有没有活力,能不能吸引各地的人来,文化创意在其中发挥着很重要的作用。我来到一座城市,不会想买在任何城市都能买到的特产,也不会想吃全国连锁的快餐。
我很喜欢吃麻酱面,有一天,朋友带我去了上海的一家面馆,麻酱面的味道非常好。尽管我身边一直站着等座的人,我不得不提醒自己吃完赶紧走人,但我下次还是想去——当然要找人少一点的时候。
正如餐饮行业离不开那些有个性的特色餐厅一样,戏剧行业也需要原创作品,只有真正优质的原创作品才能引领世界,吸引更多的观众。上海现在的条件非常好,我们已经有很多漂亮的剧场,现在需要的是更多原创的好戏。
由倪妮等主演的《幺幺洞捌》,讲述了一个发生在上海虹口区的“穿越”故事(王开?摄)
创造创造者,创造有创意的人
上观新闻:您穿行于许多城市的剧场,您觉得剧场对于一座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赖声川:我一直相信剧场可以带给人力量,可以成为一个人与自己、与他人建立沟通和联结的地方。如果文明可以把脉,那剧场就是它的脉搏。古希腊文明最鼎盛的时期,古希腊的戏剧也非常繁荣。在莎士比亚时代,英国是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
上海现在的脉搏很旺,但是仔细分辨就不难发现,真正优质的原创内容还不够多。从事戏剧行业的人很多,但是真正专业的演出、专业的剧场还比较少。
上观新闻:何谓专业的剧场?
赖声川:专业的剧场不只是一座漂亮的建筑。现在有很多剧场都在朝综合剧场的方向发展,上海似乎只有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和上剧场是专门演话剧的。在专业的剧场里,观众离舞台的距离相对比较近,因为话剧需要保证演员与观众之间的亲切感,如果连坐在第一排的观众都离演员很远,那现场表演的魅力就会打折扣。
我相信,上海的文化脉搏将来会越来越旺。我最近去参观了浦东美术馆,很感动,有那么多年轻人在那里欣赏艺术。上海有越来越多的文化场馆建了起来,可是建筑本身不能代表内核,有了漂亮的场馆,还需要属于自己的独家馆藏。
一座城市文化生态的繁荣,核心在于创作者,在于创作团队。怎么去创造创造者、创造有创意的人,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上观新闻:您曾经说过,创意是一场人生修行,每个人都具有可被启动的潜在的创意因子。那创意可以学吗?
赖声川:创意是一件很难说清楚的事情。我认为创意可以学,需要掌握方法和不断的练习。通过戏剧训练能让创意变成一种习惯,让自己成为一个有好奇心、创造力、同理心与协同心的人。这4个关键词的英文开头字母都是c,而要做出一台原创的好戏,一定离不开这四个c。
我和我太太很早以前就尝试做过戏剧教育,有了上剧场之后,我们开设了上剧堂,为不同年龄段的人提供戏剧教育。我们觉得,戏剧教育好比一个松土、培土的过程,能让更多人内在的创意的种子发芽。
上观新闻:听说你们的儿童戏剧工作坊从3岁起就可以参加,为什么是3岁?
赖声川:创意需要发散性思维。一些研究发现,3岁孩子的发散性思维是最强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发散性思维会不断减弱。所以其实每个孩子都是很有创意的。我们会通过游戏的方式,请每个孩子讲自己的故事。比如让每个孩子都以“梦”为主题讲故事,然后把不同的梦编织起来,协同合作,最后表演出来。
?我们的工作坊还在不断完善,现在是针对3岁到10岁的孩子,以后还希望发展到17岁,再加上成年人的课程,构成一个完整的生命表演工作坊,让大家在这里看见“生命”,重新看待自己、他人与世界。
上观新闻?:上剧场的墙上有一句您的话:“剧场的魅力在于它的现场性,它的浪漫在于它是生命短暂与无常的缩影。”为什么会写这句话?
赖声川:这是我对人生的看法。人生很长吗?不长,活到80岁,一共才不到3万天,而人生唯一的常态就是无常,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不确定。人生是无常、短暂的,而戏剧就是人生的缩影。观众走进剧场并不是来逃避人生的,而是在剧场中直面真实的人生。希望当演出结束、灯光亮起、他们走出剧场时,能更好地面对人生,得到某种提升。
(陈俊珺?摄)
必须要有一种信念
上观新闻:您觉得上海的观众有什么特点?
赖声川:上海的观众很多元,有最懂戏的观众,也不断有新的观众。当然也有“挑剔”的观众,有观众看了很多次《暗恋桃花源》,发现台上换了一个演员,就会讲出一些不同的感受。这么敬业的观众在全世界都是比较少见的。
上观新闻:您在创作的时候是如何看待自己与观众之间的关系的,迎合或者挑战?
赖声川:观众一直在我的心里,但我在创作的时候尽量不去思考观众。这就好比我做服装设计,听说今年秋天米兰流行橘色,我就做橘色的衣服。那我自己的创意在哪里呢?
我知道,好莱坞等一些地方的编剧会根据观众的反应,不断地改剧本。我觉得搞创作还是要从自己的内心出发,诚恳地问自己,我有什么要给观众,而不是想观众要什么。
上观新闻:这两者之间如何平衡?您内心想要表达的东西,万一观众不接受怎么办?
赖声川:这确实很难,必须要有一种信念——我关心的和观众关心的,或者和他们潜在关心的是通的。乔布斯设计第一款ipad(平板电脑)的时候,根本没有做过市场调查。他说,消费者没有义务了解自己想要什么。观众想看什么样的戏,只能从他已知的记忆库里搜索。比如观众说我想再看一部像《暗恋桃花源》这样的戏,对不起,我已经做过了,我不会再做第二部。
上观新闻:从某种意义上说,戏剧人是时代的观察者?
赖声川:当然,就怕你变成一个市场的观察者,什么戏能卖座,就做什么戏。事实上,观众的需求是变得很快的,如果真的知道观众要什么,那也只是今天他们要什么,等到戏制作出来以后,他们想要的东西说不定已经变了。所以当我看到有些人在追逐他觉得观众想要看的东西,或者在模仿一个曾经在观众面前成功过的东西,我会觉得很可惜,因为这就失去了“创意”这两个字的魔法和魅力。
上观新闻:《暗恋桃花源》诞生至今已经35年了,仍然深受观众的喜爱。当年您所观察到的观众的潜在的内心需求,为什么至今依然能打动人心?
赖声川:《暗恋桃花源》讲的是人的向往与人的错过,这个主题一直没有老。我自己也惊讶于它的持久性,我想这或许是这部戏的运气吧。很多人觉得这是一句谦虚的话,其实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能不能被他所处的时代所接受,一定有运气的成分。
年轻时的赖声川与太太丁乃竺
上观新闻:年,您是在怎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这部戏??
赖声川:那时候我30岁出头,从加州伯克利大学博士毕业后回到台北,在台北艺术大学当副教授。我的大女儿7岁,小女儿还没出生,我的太太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我们的日子就是从早忙到晚。台北艺术大学当时是一所新的大学,我经常要兼任很多课,有时候一周要上二十几个小时的课,同时还要做新戏的创作。
《暗恋桃花源》最初的灵感是我去看一位朋友的新戏彩排。突然有一群不相干的人跑上台挂布条:某某幼儿园毕业典礼。连钢琴都搬上来了,接着小朋友、家长、老师都来了,毕业典礼开始。台上那些排练戏剧的演员,就被彻底忽略了。我突然就有个灵感,也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个实验——把一个悲剧和一个喜剧放在同一个舞台上,让两个团队抢这个舞台。
这35年来,《暗恋桃花源》几乎没做任何修改。我用悲剧和喜剧结合在一起的方式,让人的这两种主要情绪得以在舞台上平衡。事后看来,这样的平衡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这部戏的生命力。
上观新闻:您的许多作品都给观众以悲中带喜、喜中有悲的感觉,您如何看待悲剧与喜剧?
赖声川:悲剧与喜剧不该被截然分开,是一体的两面,推到极致,它们有同样的效果,就是使观众忘我。喜剧与悲剧被分开来其实是从近代才开始的。古希腊人在看了3部悲剧之后,还要再看一部羊人剧才算完成一次观赏体验。羊人剧多半是在讽刺前面的悲剧,这种悲剧加喜剧的组合是很耐人寻味的。
赖声川、郝蕾、宗俊涛在《曾经如是》发布会上
命运是客观的,幸福是主观的
上观新闻:您曾经说,戏剧就是在讲述人们共同的故事。这种感受从何而来?
赖声川:一个社会是怎么把人维系在一起的?不只是靠人的感情,也不只是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还是靠共同的故事。我们曾经共同的故事,定义了我们。人类从古至今,都在用一个“场”来说故事,所以人类需要剧场的见证。
这些年来,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也因此有一种责任,要把观众潜在关心的、但不一定说得出来的事讲出来。比如即将进行第二轮巡演的《曾经如是》,讲的就是人类如何面对灾难的故事。
上观新闻:《曾经如是》中有两百多个角色,其中有几十个角色是动物,还有两个很特别的角色——偶然和时间,为什么会写这两个听起来很抽象的角色?
赖声川:剧中,当地震来临,谁死了、谁活着,活着的人接下来要怎么过日子,都与时间和偶然有密切关系。我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方式,让观众去思考生命。相信看过这部戏的观众一定会理解这两个抽象的角色。
?明年,我的新戏《江/云·之/间》或许会和上海的观众见面,主人公就是《暗恋桃花源》里的江滨柳与云之凡,他们自上海一别后,分别到了台北,40年没有见过面,医院里相见,这部戏讲的就是这40年里发生的故事。这里面写的都是我从小成长的环境,我投入了很多感情在里面。戏里面有一句话是:命运是客观的,幸福是主观的。《曾经如是》想要表达的其实也是这层意思。
上观新闻:您的戏经常吸引一些市场号召力很强的明星参演。您有没有一套特别的调教演员的方法?
赖声川:如果有明星愿意来演,而且胜任角色,我都不会排斥。我的运气很好,跟我合作过的演员都非常用功。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导演不可能用同一种方式调教所有的演员,必须根据他们的个性来决定。其实,当导演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抹杀演员身上的某种潜质,所以我会尽量保持每个演员身上的各种可能性。如果一上来就很严厉,让演员觉得害怕,那他可能只是做出一些感觉给导演看,而不是真正进入这个角色。
上观新闻:《宝岛一村》时长3个多小时,《曾经如是》有近6个小时,《如梦之梦》长达8小时,您的戏为什么都那么长?
赖声川:也有短的戏啊,《蓝马》就只有1个多小时。每部戏都有自己的生命,都有适合它生命的长度。《如梦之梦》不用8个小时就说不清楚。如果它应该是1个小时的戏,我硬是写到8个小时,那就是我有问题。
长短其实是相对的。一部好的戏,会让观众忘记时间,忘记编剧,忘记导演,进入自己的人生。
上观新闻:您的戏里常常有对于生死、时间和命运等终极问题的思考,但观众看戏的时候并不会因此而觉得累,您有什么秘诀吗?
赖声川:我不会逼迫观众去思考,而是用一些容易接受的方式让观众自愿走入情境。我一直觉得,戏剧创作者有点像工匠,一部戏开场后,谁先上场,谁先说话,谁给观众造成一种期待,这个期待怎样酿成一个更大的期待,一直到最后,让观众得到满足,并且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一些思考,这都离不开一个好的结构。要想建构起一座新颖的建筑,结构一定要牢固,不能歪,否则会垮。假如只有好的故事,但不知道怎么组织,这部戏就没有力量,更不会出彩。
上观新闻:听说您自从去年疫情开始,把自己的12部剧作翻译成了英文?
赖声川:是的,这12个剧本今年底就会由密歇根大学出版社出版,我相信这会成为一座桥梁。到了我这个年龄,我很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当桥梁,当观众与舞台之间的桥梁,不同地域、不同文化之间的桥梁。
年,第一届乌镇戏剧节举办的时候,我们请到美国著名戏剧家、80多岁的布鲁斯丁先生来担任荣誉主席。我们后来成了好朋友,他告诉我,他来中国之前以为中国很脏,没什么人会讲英语。参加乌镇戏剧节之后,他真的没想到,中国太好了。回美国后,他在一本书评杂志上写了一篇长文,里面写他在乌镇看《如梦之梦》,发现周围坐的都是年轻人。他说,我们要向中国学习,怎样吸引这么多年轻观众,因为美国的戏剧观众大多都是“银发族”。所以你看,戏剧可以成为不同文化之间沟通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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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陈俊珺
文字编辑:陈俊珺
题图来源:肖全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