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宝荪与艺芳女中
本文原载《民国文人笔下的长沙》
辑录整理陈先枢杨里昂彭国梁(图片由编者插配)
曾宝荪(—),曾国藩曾孙女,字浩如,号平芳,湖南湘乡(今属双峰)人。教育家。其父曾广钧为清末翰林,系曾国藩长孙。曾宝荪遵祖训,于浙江冯氏高等女校毕业后,即赴英国,先进黑山高级女子中学,后升入伦敦大学的西蹬学院,于年获得理科学士学位。年回长沙在西园龙伯坚宅创办了艺芳女子学校,任校长,兼教生物、英语,不取任何报酬。次年迁入局关祠浩园。曾宝荪终生未嫁。年后移居台湾。艺芳女中后改为长沙市十四中(今田家炳实验中学)。
曾宝荪
曾宝荪回忆录(节选)
曾宝荪
艺芳迁入浩园
长沙曾文正公祠是用清朝皇室赐祭银三千两,及门生亲友祭奠银四五千两,其余由监商捐助建成崇祠。在长沙小吴门正街,度地广袤约百亩所建造。
祠堂外面有一大坪,为轿马停歇之处。正门朝南有甬道,直达正殿。两边钟鼓亭,正殿上有文正公神位,神龛上有“以劳定国”的匾。是翰林汪诒书所补写。其余匾额对联,都因为数次兵燹,荡然无存。大殿东边为思贤书局,内有客厅、船厅、藏书楼。西边为思贤讲舍,秀才们可以读书,也有山长讲学。后来由郭筠老(嵩涛)与先惠敏公商量,供王船山(夫之)的神主于思贤讲舍,当时清廷不许王船山配享孔庙,因为王船山种族革命思想甚深,所以连他的著作也视为禁品。船山的遗书乃是由文正公在江南传忠书局所印,也只有文正公因有挽救清室的功劳才敢印。因此惠敏公与郭筠老才想到把王船山配享曾文正。
文正祠正殿后面,有一花园名曰浩园。由正殿后门出来,便看见一带青山,山后有一个大池塘,大约广袤十余亩,成曲尺形。长边狭仄,抵思贤书局。短边宽大,尽头有一八角亭,久经摧残,匾额已不可考。曲尺转弯处有一玲珑石山并小石桥。石山上有一茅亭,题曰“存朴亭”。由存朴亭下来,沿着石砖路,便到八角亭。八角亭南原来作为生员宿舍,迤东便到了“听雨轩”。此处楼台高耸,为园中最高处,可以看见城中风景。再东为回廊及石山小径,直达思贤书局,路上也可经过一大石桥,至正殿后厅。沿途花木竹树,极为美观。每年五月五日,仍照老例开放浩园一次。
民国八年五月,我们靠湘绅的力量,把北*退出浩园,我们急快搬入。那真是断井颓垣,危楼废阁。我们一面修造房屋,一面安置设备家具,聘请教员,招考学生。此时船山屡次阻工,与我们的泥木工人械斗,几经波折,才勉强修成。艺芳各建筑,均以池塘为中心,环绕东、北、西三方面。东边有厨房,饭厅,由走廊直达思贤书局——后来成为我们的小学部。北边有大门,内有门房及教员宿舍。进二门有校长室、教员室及教室到“听雨轩”。听雨轩下层是舍监室,图书馆。巴先生书房。楼上二层为教员寝室,三层藏文书家具等;也可用来眺远,日朗天晴时,可以看岳麓山。南边有一小山,山后是祠堂正殿。
浩园听雨轩旧影
由听雨轩往西,有教务室,教员寝室,及校长寝室等。再西便是原来文正祠生员住宅,后改学生寝室的大楼,楼上楼下均是寝室。此楼正对八角亭。由八角亭走过一花棚长廊,便到了坐西朝东一座大楼,楼上楼下都是教室。面对小山,楼外北有球场,东有跑道、操场,也就是正殿的后面。在正殿未被驻兵或船山学社强占时,我们用正殿作礼堂,每早有礼拜,每礼拜日下午有唱诗班,其余开会等均在此。以上是艺芳全盛时代之景。
船山学社——即原来思贤讲舍——民国九年经湘绅汪颐年、朱菊尊、王莘田、龙萸溪、曹耔谷、史春霆、俞诰庆、胡子靖……等及老革命*人邹价人、周道腴、姜咏洪(当时长沙县县长)……等调停,筑砖墙以为社校分界之墙,暂时可以恢复开课。
民初船山学社旧影
浩园风景优美,为长沙城内最有名的。我们除了栽花植树之外,还预备了两只小划船,学生练习摇桨。内地会的毕庆爵士(SirM.Beauchamp)说“这些小划子,是可以航海的,因为它很坚固安全”。我们也利用浩园的风景,开过“游园会”、“纳凉会”、灯会等等募捐拯灾。一次是新化蓝田等处的旱灾,一次是长沙水灾,一次是湘西水灾。每次均由学生自动设计,把浩园池塘照杭州西湖点缀,有湖心亭,岳王坟,苏小墓,孤山,五柳居,退省庵……等等名胜。学生销票一丝一毫不苟,奔走车钱自掏腰包。所以每次捐款,都以艺芳为各学校捐款的第一名。有一次——湖南旱灾,艺芳捐款,仅仅次于省*府所发救济金,而那时的艺芳学生,不过百人。基督教的精神,救人济世可说完全做到了。
我们并非商业学校,但是学生却开了一个小小的贩卖部。同学可以加入股份。贩卖部卖文具用品,和学校许可的食品。学期终结账,分发股东红利。日本侵华时学友会组织一个十人团,抵制日货。所以价钱低廉的日货,不能推销。已有的日货,亦须十人团盖印,才能用,因为节省家长的负担,大件如被帐等都是家中旧物,不必再制,只要十人团盖印登记,而该学生应许不再添制日货,就可以了。
关于学友会,我须略为补充讲明,学校在西园龙宅时,正值“五四”运动。我们便组织了一个“艺芳学友会”。这会包括老师和学生——每人都是会员。不过干事会只有五人——会长、书记、会计与干事二人。这五个人都是学生。艺芳行初高中六年一贯制,初中第一年第一学期,是学习期,不能选入干事会。六年级二期(高中三年,第二学期)是将毕业的学期,学生须准备联考及考大学,所以学校许其不必加入干事会。因此干事会只有五人,便相当代表各年级,干事会每月开常会一次。大会每学期开两次,一次选举干事,一次结束会务。如有特别要事,可以召开临时大会,师生一堂研讨。这个学友会对艺芳有很大的贡献,对于学生有最好的民主训练。因为老师学生每人都只有一票。假如学生有要求学校改革的事,须得大会两次通过,且两次的时间须在一学期以上。例如更换教员,加减收费等重要事,便适用此规定。成立学友会时,曾经很慎重地制定组织法,我们称它为学友会的宪法。上项规定,便是依据宪法订的。
五四运动与艺芳
上文说过“五四运动”,这个运动发生在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它的起因实在基于爱国——不愿把德国在山东半岛的利权让于日本,因为我们本是加入联盟国,大家抵抗德国的。而联盟国反倒偏袒日本。因此北京大学学生发起反抗《凡尔赛条约》,驱逐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的示威游行,北京各大学群起响应,连各大埠商人,也罢市为学生后援。各省大中学校也不例外。那时艺芳,仅只一岁大的学校,学生不到二十人,但也不因人少而不参加,于是学友会决定除开不游行以外,要做点积极的事,不可只有五分钟热度。
那时全国发起抵制日货,成立提倡国货的爱国十人团,艺芳师生,共成立了三个团,大家立志不用日货,只用国货,不坐日本船,要等日本对中国的态度改变,才能解散十入团。每团举团长一人,执行职责,把学生已有的日货都登记过印,可以继续使用,以后不能再买新的。我本来有的日本物件不多,不过也有两三件夹衣里子,是日本洋布,也归学生印过。每学期抽签抽查一次。调查有无添置日货,当然抽到教员、校长,也是一样检查,可见艺芳的民主精神和法治作风。
有一次,有一个学生的新帽子的里子是日货,被团长查出来了,经团员通过,要没收或焚毁,那个团长十分谨慎,剪下帽里绒布一块然后拆下帽里,当众焚烧。当然那个学生十分不快,礼拜六回家告知家长。这位家长大发雷霆,到学校问罪。十人团团长便说“我们早已告知了某某同学,不可买新日货,她违章买了,原定要烧,只好烧了”。那家长便说“你可包你们同学没有一个有日货么?”团长说“任凭检查,连教员,校长都可检查。”那位家长毫不客气,在学生寝室内到处查看,并看了几位教员的衣服,果然凡是日货,都是旧的,也都盖过十入团的印,这才悻悻的去了。艺芳十人团一直保持了三十年,直到日本投降后,方才解散。
我们的学生对日本*府侵略中国的*策,虽然积极反对,但对于日本的人民都很表同情。民国十二年九月日本东京大地震,学生们自动捐救济款五百余元,托基督教宣教委员会的霍德进博士(Dr.Hodgkin)带去日本。并且请霍博士询问,在日本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秉基督爱敌的精神的学校。如有,我们愿意与他们通信,让他们得知我们热爱和平的精神,与他们*阀恶意的真相——因为当时日本*阀蒙哄日本人民,极力的宣传中国如何仇日,去刺激人民的仇华心理。但是不幸霍博士竟没有找到这样一个学校,也许是日本*府不容这样一个学校的存在。
对于新文化运动,学校老师,两方面都有。有的绝对主张读文言文,有的说“初中可以读一部份白话文”。我们初中学生作文,大多数用白话,但高中就都用文言,直到民国十七年以后,才文言白话都可用了,学生响应新文化,办了一份杂志,里面包括各样的材料:有文章,有诗歌,有小说,有笔记……等。我记得还是熊秉三先生给它题签“艺芳杂俎”。这个杂志每学期出二次,但不幸学校被毁三次,已荡然无存了。除此外,学生偶然也出过壁报、漫画,及各种游戏文章,但都思想纯正,富于文艺及幽默感,很受同学及师长们的欢迎。
学生们也极关心时事,民国八年秋,张敬尧督湘,要大大开放湖南米出境,每石抽税一元。那时正是湖南自己也有水旱灾情,民食不大充裕,所以各界发起请愿,不要放米出省。学生也不例外,艺芳学生与各学校学生联络,群起包围省议会,用意在使到会议员无法半途逃席,一定要得到代表多数的决议案。从中午直到下午七时,饥、渴、倦交并,很多其他学生都走了,唯独艺芳坚持到底,直等议员们说“你们回去吧,他们都走了(按:都由某些不认真的学校所看守的门溜走了),我们总尽力而为,禁米出境就是”。但不幸并未发生效力。
艺芳便改变方法来唤起社会同情。编了一个戏剧,名叫“绿波恨”。剧情大致是说一个米商的女儿,名唤“绿波”的,多次跪劝她父亲,不可放米出境接济日本人。后来又邀同学去沿街苦劝商人,不可损己资敌。他们用各种方法去说服。不幸被一汉奸设计将绿波害死。最后她还手持劝商人的信件不放。这样总算感动了有些商人,停止与日本人做生意。这戏的大意,当然也是讽刺当时的张督和有些奸商的。戏的台词及节目编织,当然也不能说很好,却完全是学生自动编写的,并无教员帮助。编剧,所有导演,道具,灯光,都是学生负责。而且学友会每人得推销票最少十张,我们做老师的也不例外。所得的款项,作为十人团救灾的费用。学生们不但所销的票价涓滴归公,连自己坐车的钱——如借道具,买用品等——也不肯用公家的钱。
风景优美的艺芳校园
浩园风景优美,长沙城内可算第一。学生们曾利用浩园扮作西湖,酌收游园费用来赈济湘南旱灾,湘西水灾,游园的入场券也是每人推销若干张,毫不自私,完全交与干事会。我至今想起,少年人真正可爱,我们收票的人,是小学生,进门时,连自己的父母姊妹兄弟,也毫不放松,一定要每人一票,才能入园。如中国每人都有这样公德心,则中国要富强安乐,有何难办?
从民国十一年到十六年春,艺芳的外籍教员有顾女士(Dr.Grubb)、贾女士(MissGalbraith)、曼女土(MissMadge)、孙师母(Mrs.Gibson),中外教员相处很好,至于巴先生更受尊敬,学生们都与外国先生很合作,她们也与学生们同住在一块,同在一起吃饭。
四八节
五四以后,长沙有毛泽东、邓演达、郭亮、柳直荀等,在文正公祠西边的思贤讲舍开办了一个船山学社。民国十五年秋季,民*北上,有俄国顾问加拉罕、鲍罗廷等人到了。船山分子把艺芳与船山中间的墙打倒,日夜出入浩园,不能禁止。并且有一笔名“短棍”的人,每日在《湖南日报》上痛骂各校校长。艺芳当然更受诋毁,出有打倒艺芳专号。我看见我本身是众矢之的——身负土豪,劣绅,地主、封建余孽,帝国主义走狗……等等罪名,便想如果我本身辞职,或者可以保全学校,就在一九二六年寒假时,宣告学生,我要辞职保校。学生起初不肯,经过我再三说明后,便由学友会组织了一个“校务维持会”,聘了国文老师李碧棠,数学老师言自芳加入维持会,聘我及约农为顾问,以备商讨校事。我又告诉学生,明年情形一定更不好,同学中如有暂时愿意退学者,也可以回家静候。因为我校已失窃几次,与船山学生又械斗过一次,由警察解散,所以不得不慎重。
果然第二年(民十六年),长沙各校学生不是开会,便是游街,不能上课。店家十有八九关门,大街上一片凄凉景象。三八妇女节早几日,就有学生联合会人来说要各校全体出发游行,我们学生不肯答应。到三月七日,我们开了学友会全体大会,那天到了教职员十五人及全体同学。由学生陈某某女士主席。当时众人言论激昂,都不赞成参加。有一位教员先生说:“我们不必自去,只要有几个工友去,打起艺芳旗子也就可以了,这样或可保全学校”。但有一位学生任承华女士说:“我们从不参加,这一次也不例外。并且‘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我们是真心认为游行与妇女利益无关,又何必装假。充其量,他们不过封闭我们的学校,我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结果任生的提议全体学生通过,只有教员十几票反对。教员是失败了,但是艺芳学生的自治独立的精神成功了。
十六年四月八日(星期五),我上午照常上课(我仍是一名教员),下午因头痛目眩上楼休息。约农仍在办公室做事。忽然来了两个人,要会学校当局,既无公文,也未着制服,只说“我们是农民协会的人,来接收你们的校址,你们的学校已经由*府封闭了”,约农当然不退让,便说“你们把教厅公文给我看”,他们说“人都来了,还看什么公文!我们限你们两小时出校。”果然就进来四五十个人,每人手拿一支“梭标”(是一根五尺多长的竿子,顶上安上长约六七寸长的铁尖刀,可以用来刺人)蜂涌而入,一面四处跑,一面大喊学生出校,稍后便来了不少荷枪实弹的兵丁。此时学生便鸣钟开紧急大会,同时因怕我受伤,便由学生任承华与曾XX护送我步行出校。
年4月8日入驻艺芳的省农民协会旧影
紧急会仍是学生教员联席会,由约农报告学校已经被*府封闭的事。学生激昂慷慨,有的说“决不出校”,有的说“去请愿*府,努力挽回”。这时梭标队和枪兵站在会场门口,环立虎视。我知道学生的性情,便写了一个条子,叫人送去请约农报告学生:“务必于天黑之前出校,不可傲强,致生惨案,作无谓的牺牲。”学生得了这个信,又见此时人越来越多,除梭标队、步枪队之外,还有来看热闹的人及街上老百姓,乱哄哄的不下一二千人。于是决议自动解散,把毛笔大书特书“艺芳精神不死”在墙上,把玻璃器皿都打碎,连梭标队的人也说“你们有这种精神,一定要回来的,何必要捣毁东西!”此时*队准学生拿自己的东西出校,但学生都为学校抢文件器具等而不拿自己的东西。学生站成两队,由舍弟约农领队,三舍弟昭权殿后,整队走出校门,口唱校歌,并放万字鞭炮送行。(编者按:同年下半年,艺芳恢复办学)
当夜我的学生徐君谭君便到去汉口的小轮上占了两个位子,未到天明,就要我们上船。我们一行廿六人离开了长沙。我们到上海在聂府及俞府小住,拟去庐山。那时巴师与顾贾二位先生已在上海,但英国的领事,不许他们去庐山,我与约农去庐山稍为休养。不幸巴师因见学校惨遭封闭,中国又紊乱异常,心脏病突发,等我与约农赶到上海,她不幸已亡故,她一生为艺芳计,竟未见其恢复,可悲可恸!她的墓地在上海法界八仙桥。
选自《曾宝荪回忆录》(年岳麓书社版)